「黃昏時,看到摩天輪,我會一直一直掉眼淚……」她喃喃說著,那雙手彷彿帶著訕笑的表情,惡狠狠撕碎了一封封的信和我的青春…



當炭灰漸漸吃掉天空溫柔繁複的色層,倦怠掩上瞳仁,我偶爾會想起女王,一個和我因摩天輪而兩兩相忘的故人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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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。」她說,拈起一片手工餅乾,蔥白的小指微微翹起。暌違了十多年,我和女王意外地在臉書上重逢,歡天喜地之後,便常常相約喝下午茶。「他很疼我,家事全部一手包辦,我都叫他妙管家。他呀,就是捨不得我的手變老變粗。」她輕拂著額前垂落的瀏海。我望著她修剪漂亮的指甲,珊瑚紅的指甲油映襯出她的膚色白皙。大學時代我們一度是室友,那雙手曾經在我面前將情書嗤嗤撕得粉碎,然後一捧丟進垃圾桶裡。碎紙花綴著或藍或黑的墨跡,輕飄飄地墜地,幾瓣遺落在書桌上,男孩的名字赫然蹦出眼前,那是我當時暗戀的、有點小曖昧的學長。就在那一天,我尚未萌芽的愛情和自尊便在她那雙纖手下夭折了,屍骨無存。若干年後,我輾轉得知她終究還是嫁給了學長,然後仳離。大學那幾年裡,即使後來我搬離了她,她也總還是找上門來,風風火火對著我傾訴或者炫耀。我不想猜測她的動機,只是概括承受。那時,我的人生尚處於宇宙初始時期,一種混沌未明、寂然不動的虛無狀態,我被動地循著她的聲線,把日常調整成以她為軸心的旋轉姿態。我和女王持續見面,安靜地聆聽她,一如從前。終於有一天,在小酒館裡,高腳杯蒸餾出故事的真相。在酒褪的時刻,逐漸失卻的溫度使她變得脆弱,她紅著眼睛,幽幽地說:「妙管家根本不想和我結婚,有時候,我們好幾個月才見一次面,我不知道他到底愛不愛我。」她望著我說:「妳知道嗎?我好羨慕妳,有家庭、丈夫和孩子……我,什麼都沒有。和學長離了婚以後,孩子歸他,和我也不親。」我理解地點點頭,等她繼續往下說。「妳應該要感謝我的。妳的幸福,是我賜給妳的,是我用肉身替妳避邪擋煞。」「怎麼說?」我疑惑地瞪大了眼睛。「還記得那些情書嗎?當著妳的面,我撕掉的那些信,其實是學長寫給妳的。」於是,她像剝洋蔥般,邊流淚,邊剝落故事的層層脈絡。「黃昏時,看到摩天輪,我會一直一直掉眼淚……」她怔怔的望向窗外,喃喃說著。而我什麼也聽不進去了,她那雙手彷彿帶著訕笑的表情,惡狠狠撕碎了一封封的信和我的青春。她的每一句話都失去了重心,飄浮在大氣層中,我困在自己的小宇宙裡面,反覆詰問,是她重組了我的星系嗎?我是否偏離了原來的軌道?酒氣褪盡,話題漸地蕭索,我仍然深陷在故事中,反芻著那些年她的張狂和我的黯然。女王釋出了真實的自我,我卻無能招架。那些話顛覆了長久以來我對她的認知或是想像,它們聽起來更像是連篇累牘的謊言,那麼的不可置信。我瞅著她,她有些不安,唇彩失去了光澤,眼神落進蜜橙色的殘酒裡,我剎那明瞭她的冶艷和傲嬌一直建構在絕對誠實的謊言之上。她撈起一顆冰塊,放入口中輕咬,舌尖不停地挑弄冰塊,稜稜角角的形狀在齒間碰撞出跌宕的音調,彷彿那聲響可以碎裂空氣裡無言的窘迫。小酒館的落地窗外,摩天輪仍兀自轉動,午夜藍的星空,深邃如她的靈魂。我們並肩走進捷運站裡,互道再見。「我今晚說的話,不要對別人說,我相信妳!」她熱情而生疏的擁抱我,用打烊的微笑拉出一道安全距離,旋即背轉身去,走向自己的月台。我目送她離去,惘惘然站在waiting line的後方,等待列車將我們載離彼此。詩人說,讓每隻過於憂鬱的壁虎/保有牠們的傷口/然後學會坦白,小心地/銜一枚謊言/如咬著自己新生的尾巴。穿過不可言說的黑洞,我想,我越線了,踩住她新生的尾巴。列車對開,我們遙遙相望,從此相忘於江湖。(中國時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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